大漠灯火 | 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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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羌白日里那吞没天地、让人不敢直视的酷烈,此刻仿佛都收敛了,沉淀为一种广漠而温柔的底色。天是一种沉静的、近乎墨黑的宝蓝色,像一块巨大而光滑的丝绒,从头顶无限地铺展开去。上面缀着的星子,却不像南方夜空里那般羞怯、朦胧;这里的星,是清冽的,锐利的,一颗一颗,钉在天幕上,闪着钻石般坚硬而纯粹的光芒。月亮还没有升起来,或者说,它被那无垠的沙海吸去了光华,只在天边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、蛋青色的微明。风是凉的,带着戈壁滩上特有的、沙土与砾石被烈日炙烤后又被夜露浸润过的、一种干燥而干净的气味,一阵阵拂过面颊。 就在这片亘古的、似乎被时间遗忘的寂静里,我们的工地,却像一个不甘寂寞的、年轻而强壮的心脏,在有力地、不知疲倦地搏动着。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想象,是真的。当我站在这片高地上,脚下仿佛能感到一种极轻微的、持续不断的震颤,从大地的深处传来,像是沉睡的巨兽在翻身,又像是遥远的、沉闷的鼓点。这震颤,顺着我的脚底,爬升到我的小腿,一直蔓延到我的胸腔,与我的心跳混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了。 目光投过去,整个工地便是一幅用光与影、细致与专注勾勒出的、现代派的巨幅画卷。那上面,有工人正在作业。电钻启动时,迸发的不是重工业的轰鸣,而是在这夜色背景上,此起彼伏的、带着节奏的“嗡嗡”声。这声音,响得那样专注,那样有序,一阵过后,随即又在另一处响起,像春日林间清脆的鸟鸣,却又带着一种手工打磨的、踏实的力量。它们交替地起落着,是这幅静默画卷里最灵动,也最撼人心魄的笔触。 更远处,生活办公楼已经巍然耸立。几台小型吊车的臂膀,在夜空中缓缓地、平稳地移动,将装修材料如同精心递送的零件一般,精准地运送到指定楼层。楼体窗口透出的暖黄色灯光,一明一灭,像一颗颗守夜的、温暖的眼睛,与天边的寒星遥遥地对望着。 我信步向下走去,离那光的区域愈近,各种声音便愈发清晰地挣脱了夜的束缚,向我涌来。那“沙沙”的细微声响,是工人在打磨墙面,一下,又一下,细致地、耐心地将每一处棱角磨得平滑,像是在为这即将投入使用的家园,披上整洁的外衣。瓷砖与水泥的碰撞声,清脆而响亮,是师傅们在调整铺设位置,那声音短促、有力,带着一种追求完美的认真感。 物料运输车的引擎在低沉地运转,吐着淡淡的尾气,它们灵活的身躯在工地上来回穿梭,像是忙碌的、不知疲倦的蜜蜂。偶尔,会有一两声温和的叮嘱穿过空气,那是工长在确认施工细节,所有的声响便会在那一刻,出现一种短暂的、有秩序的停顿。 我走进那片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的装修区域。暖意混合着涂料、木材和水泥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我看见一个年轻的木工,他蹲在柜体旁,防护眼镜遮住了半张脸,只有手中的刨子在“沙沙”地移动。那卷曲的木花,如同细碎的棉絮,落在他的工作台上,堆积起薄薄一层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的整个灵魂,仿佛都凝聚在那一道光滑平整、即将让零散木料组合成完整柜体的接口上了。他的背影,在庞大的房间衬托下,显得那样瘦小,却又那样坚定,仿佛他自己也成了这生活空间的一部分,一个有机的、充满生命力的部分。 另一边,几个工人正围着一面刚粉刷好的墙面,检查着平整度。他们用手里的靠尺,这里比量,那里比对,侧耳倾听着敲击的回声,判断着墙面的坚实度。他们的安全帽下,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,在强光下闪着晶亮的光。他们互相之间并不多话,只是偶尔用手势比画着,或者简短地交流一两句。他们的脸上,沾着些许涂料与灰尘,显得疲惫,但那双注视着细节的眼睛,却分明亮着光,一种专注于创造时的、纯净而锐利的光。 我静静地走着,不去打扰他们。在这片由人类用智慧和汗水构筑的、短暂而辉煌的白夜里,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。我的工作更多是与文字、规章、协调会议打交道。我之于这项工程,更像是一个旁观者,一个记录者。而他们,这些沉默的、与钢铁和水泥直接肉搏的人们,他们才是真正的创造者。他们的生命,他们的气力,他们的汗水,正一点一滴地,毫无保留地,渗入这冰冷的混凝土中,刻进这坚硬的墙壁里。将来,当这座工程轰鸣着运转起来,将光明与动力输送到远方,那电流里,必定也流淌着他们生命的温度与节奏。 这思绪,像一只夜鸟,载着我,飞离了这喧嚣的工地,飞向了这片土地更为悠远、荒凉的过去。若羌,这名字本身,就带着一种苍茫的古意。我的脚下,在千百年前,或许正是那条闻名于世的丝绸之路的南道。我仿佛能看见,在同样清洌的星光下,一队队驮着丝绸与香料的骆驼,摇着颈下悠扬的铜铃,从遥远的长安来,向神秘的大宛、大夏去。那些满面风霜的商旅,那些笃信佛陀的僧侣,他们也曾在这里驻足,掬一捧早已干涸的河水,望一眼这与今夜一般无二的星空。他们追求的是物质的流通,是信仰的传播,是文明与文明的对话。那是一条用足迹、希望与生命铺就的、柔软的、文化的血管。 而如今,我们在这里所做的,是为未来的能量涌动筑牢基石。我们铺下平整的路网,架起稳固的管线,我们要让地底的“火焰”——那亿万年前森林的遗骸化作的煤炭——在这片土地上高效转化时,拥有最坚实的支撑。这像是一种铺垫,一种对这片土地潜力的温柔唤醒。那条浪漫的丝路早已被风沙掩埋,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,供人凭吊;而我们正在建设的“保障之路”,它藏在路网管线里,落在生活办公区中,却将以一种更扎实、更周全的方式,为新能源基地的运转,重新定义这片土地与远方的联结。 其间,究竟是一种进步,还是一种对过往的告别?我说不清楚。我只记得,曾在县城的博物馆里,见过一具出自楼兰古国、沉睡千年的干尸。她面容枯槁,皮肤紧贴在骨骼上,保持着一种永恒的、神秘的微笑。她曾是那个绿洲王国的子民,依赖着孔雀河的水,建造过辉煌的文明。而水尽了,城便死了,只留下她和她的微笑,在沙漠中诉说着无常。我们今日,平整土地、铺就路网、搭建生活家园,为这片土地上即将涌动的能量提供坚实依托。我们筑起的这些保障根基,其命运又会如何呢?它会像楼兰的遗迹一样,最终成为时光里的印记吗?抑或,它将作为稳固的基石,托举起一个与能源共生的、全新的时代? 夜风更凉了些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我拉紧了衣领。工地上的喧嚣,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短暂的、平稳的周期,不再像先前那般鼎沸。我抬起头,再次望向那片星空。它依然是那样沉默,那样浩瀚,那样无动于衷。人类的悲欢,文明的兴替,在它看来,恐怕也只是一瞬之间明灭的微光吧。就像那焊枪的火花,再绚烂,终究要熄灭。然而,正是这无数短暂微光的明灭,这无数个体生命的投入与燃烧,才编织成了人类历史这条波澜壮阔的星河。 忽然想起清代左宗棠抬棺西征,收复新疆的路上,也曾命人沿途栽下杨柳,人称“左公柳”。在那黄沙莽莽之中,一棵树的存活与生长,其意义,远超过一棵树本身。它是一种意志的宣示,一种“生机”的证明。我们今日在此建设电厂,其情形,庶几近之。我们栽下的,是一座钢铁的森林,它不能遮荫,不能固沙,但它能生出光,生出热,生出驱动一个时代的力气。这本身,就是一种极其浪漫的、属于现代人的壮举。 远处,生活区的板房里,透出了零零星星的、温暖的灯光。那里面,有下了工的工友,或许正在用热水烫着疲惫的双脚,或许看着遥远的新闻与电视剧,或许正捧着手机,与千里之外的家人视频。他们的乡音各异,他们的牵挂相同。这片工地,不仅在建一座电厂,也在短暂地容纳、塑造着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人生。 我心中的那点文人式的感伤,在这一刻,忽然被一种更朴实、更厚重的感情取代了。历史的宏大叙事,文明的深远比较,都太遥远了。此刻,真切地打动我的,是眼前这些默默劳作的身影,是这逐渐拔地而起的庞大建筑所展现出的、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。它不优雅,不诗意,它粗糙,它喧嚣,但它充满了向前的、创造的渴望。 我不再去想什么“意义”。存在本身,有时就是最大的意义。这个工程正在被我们用手和心,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。这个过程,这汗水与灯火交织的每一个夜晚,就是它全部的意义,也是我们这些人,在此地相聚的全部意义。 我转身,向着驻地走去。身后的光与声的潮水,渐渐退去,重新变为一幅遥远的、壮丽的背景。而前方的地平线上,墨黑的天幕与沉黑的大漠之间,已经透出了一线极细微、极微弱的光。那不是工地上的灯火,那是黎明本身。新的一天,就要开始了。工地上短暂的宁静将被打破,更热烈的搏动,将随着那第一缕阳光,重新充满这片古老而年轻的土地。 我加快了脚步。 | 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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